衰年变法后的齐白石,一扫此前习八大、石涛的清逸孤傲之风,以金石趣味入画,又融之以民间的烟火气,开“红花墨叶”一派,形成了别具一格的艺术风貌。白石老人在作画上讲究“扫除凡格”,于书法也是力能扛鼎。行书与篆书为老人所擅,其行书得李北海瘦劲欹侧之势,又兼得金农与二爨的粗重率真;其篆书笔势简拔雄快,不同于清代碑学崇尚者所书篆体的遒峻凝重,齐白石的篆书得力于他的刻印,所谓“书从印出”,白石仙翁已然将《祀三公山碑》中的笔意精髓运用得纵横老辣。然世人多知齐白石大写意绘画之酣畅淋漓,又知白石书法之犀利古拙,却鲜知齐白石在40岁前,竟也写得一番流畅的“何体”行书,且还原度极高。而“何体”所言,正是清代三百年书坛第一人—湖南道州的何绍基。
何绍基 黄庭坚题摹燕郭尚父图 纸本墨笔 纵156.2厘米 横81.7厘米 湖南省博物馆藏
根据齐白石追忆所载,“我起初写字,学的馆阁体,到了韶塘胡家读书以后,看到了沁园、少蕃两位老师,写的都是道光间我们湖南道州何绍基一体的字,我也跟着他们学了。”
沁园,即胡沁园,是齐白石早年的恩师,对齐有知遇之恩。齐白石称他为“平生第一知己”。少蕃,即陈少蕃,受聘于胡沁园的“藕花吟馆”,教授齐白石诗文。齐白石的名:璜,号:濒生,以及享誉后世的“白石山人”别号,正是此二人所取。齐白石早年受沁园、少蕃二师影响,临写“何体”直入化境。原欧阳濂所藏之《松阴梅影》七言联、《补读山房》、湖南省博物馆所藏之《行书七绝》乃是其中代表。
那么,除了上述几人,在湖南还有谁是何绍基书风的追随者?
北京画院收有齐白石的旧藏,书法作品颇丰。其中,湘军将领左宗棠,湖南旺族谭延闿、谭泽闿兄弟,地方大儒王闿运,民初“南曾北李”之曾熙、李瑞清,还有促成齐白石第一次远游的夏午诒,他们的书法,皆从不同角度传自何绍基衣钵。这些人,多与齐白石亦师亦友。可见,齐白石早年学习何绍基,是受到地域文化环境的影响。继而,清末民初的湖湘书坛,何绍基的影响辐射可谓甚广。
这样看来,何绍基的传人可谓占据了湖湘书家的半壁江山。那我们不妨来看何绍基是何许人也,他的影响为何如此之大?
何绍基身经嘉庆、道光、咸丰、同治四朝,乃清代重要书家。其父何凌汉高中嘉庆十年(1805)探花,此后平步青云,官至从一品大员。8岁那年,何绍基随父母入京,从此开始接受家学,自喻“架上三万签,经史任所取”。14岁时便得到鸿儒阮元与程恩泽的赏识,遂赴二人门下求学。清初帝王大兴文字狱,致使文人噤若寒蝉,闭门读书,将精力移注于金石考古。因此到了乾嘉之际,考据学兴盛起来,并由此带动了文字学、金石学的发展。文化天平的倾斜也使书法的审美趣味发生转变。何绍基的老师阮元首推尊碑之说,包世臣继而发扬光大,并倡导“尊碑抑帖”。在这种书学的呼声下,文人习墨开始从重帖转向崇碑,并有了系统的理论基础。何绍基继承阮师之学,又与包世臣交好,于是成为此二人之后全面践行碑学主张的开创型书家。不过,在这种碑学盛行的社会环境中,何绍基并没有一味盲从尊碑之风,而是兼收碑帖之长,崇尚以中和之美。因此,他的书法既有北碑沉郁雄强的力感,又有南帖潇洒飞动的神采。
纵观何绍基一生,可谓博洽多闻。治学、诗词、书画、金石皆为所长,终以翰墨著称于世,真草篆隶无所不能,而又无所不擅。他早年楷法欧阳通《道因碑》,行书宗颜真卿《争座位帖》《裴将军帖》;中年极意北碑,得力《张黑女墓志》;晚喜篆隶,频临《张迁》《礼器》二碑,周金汉石无不临摹,又融入行楷之中。其楷书力厚骨劲、行草沉雄峭拔、隶书古茂朴厚、篆书遒峻凝重,真乃精究四体、熟谙八法,化古为我,终能立宗开派,自成一家。
不愧晚清名臣曾国藩称赞,“子贞之学,长于五事。一曰《礼仪》精,二曰《汉书》熟,三曰《说文》精,四曰各体诗好,五曰字好。此五事者,渠意皆欲有所传于后,以余观之……字则必传千古无疑矣。”
曾国藩 行书“石座玉麈”七言联 纸本墨笔 纵128.2厘米 横29.6厘米 湖南省博物馆藏
虽然从曾国藩所存墨迹来看,未见其取法何绍基风神,而是从欧阳询以及赵孟等人出。但能获文正公如此赞誉,可见何绍基在书坛之卓绝建树。与曾国藩并称“晚清四大名臣”的左宗棠,其笔法受何绍基的影响就很明显,无论行书、篆书,皆染何氏形神。晚清时期,在湘楚之地有一代巨儒,名为王闿运,他就是齐白石口中常提到的“湘绮师”,此人还在曾国藩府上做过一段时间幕僚。王闿运是齐白石人生中又一位重要的贵人。当时能拜在他的门下,就成为进入士贤阶层的敲门砖。湘绮老人不计较齐白石的木匠出身,主动收他为弟子,使得齐白石结识了一大批文人,从而开启了齐白石从民间画师向文人画家的身份转变。王闿运与何绍基相差30余岁,却经常一起讨论诗词与书法雅事。王闿运习书初学欧体,后专攻北碑,这与何绍基的倡导以及当时碑学之风的畅行相一致,且王的点划与运笔之间,又颇显何书的清韵。北京画院收藏有一件王闿运的条屏,其中对生宣纸的使用,以及从墨色晕染程度所推测的水分比重,确实与何绍基生宣加长锋羊毫再加以饱墨的书写习惯相同,应该是受到了何的影响。而王闿运门下子弟众多,谭延闿、谭泽闿、夏午诒、杨度均出其门下,他们又都与齐白石有所交游,书法也受老师和时风影响,多学何绍基笔意。
谭氏一门乃湖湘旺族,兄弟之中惟谭延闿与谭泽闿在书法领域造诣颇深。三哥谭延闿的学书之路始于两代帝师翁同龢,之后借刘墉、钱沣、何绍基直追颜真卿。他曾说“刘、翁、钱、何为有清四大家,不可不观其通”。五弟谭泽闿的习书经历与其兄相同,因衷情翰墨,后成为专业书家。他曾专力购藏钱沣、刘墉、何绍基、翁同龢四家法书,数达千余件,为海内收藏四家墨迹之最。20世纪50年代,谭氏后人将其藏书楼“天随阁”中所遗文物全部捐献,遂入湖南省博物馆珍藏,成为该馆藏何绍基作品的重要来源。说起谭延闿和谭泽闿,这兄弟二人还与齐白石有一则趣事。谭氏兄弟曾经请齐白石刻印十余方,后来听信丁可钧之言,将齐白石刻文全部磨去,请丁氏重刻。这件事情对齐白石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,不过他并未因此颓废,而是立志精研治印之功,还自语“人誉之,一笑;人骂之,一笑”。两笑之间,尽显睿智与豁达。
王闿运 行书四条屏 纸本墨笔 纵165.5厘米 横35厘米 1914年 北京画院藏
时称“南曾北李”的曾熙、李瑞清堪称民国书坛的宠儿。李瑞清虽为江西人,但其父在湖南为官三十载,因此他自幼居住在长沙,熟睹湖湘文化之风,故也可将其列入湖南书家。李瑞清专学汉中石门诸刻与云峰山《郑文公碑》,自称“北宗”。在尊碑抑帖之风盛行时,他能够纳碑入帖,以碑派笔法写刻帖,如此重碑不贬帖的做法与何绍基倒是如出一辙。李瑞清极为推崇何绍基,在湖南省博物馆收藏的何绍基作《泉山墓表》中,就题有李瑞清、李瑞荃兄弟的长跋。其中李瑞清跋曰:“今世碑学盛行,言碑者喜尊包(世臣)说,康有为言新学亦好谈书,然多窃包说,惟言隶能推崇墨卿(伊秉绶)而不言何贞翁,盖亦繇耳食耳……本朝隶书余尊伊(秉绶)、何(绍基)。何得其神,伊得其体,它皆别派。”在肯定何绍基的同时,也对包世臣、康有为等人书论未提及何绍基而有所不满。李瑞清主张“求分于石,求篆于金”。他的篆书,在何绍基艰涩遒劲的基础上更强调了颤笔的动作,点画凝重而有钝厚迟涩之趣。齐白石对这位清道人赞誉有加,曾经两赴上海,以一晤李瑞清为快,只可惜错之交臂。故而感叹,“独与李梅痴咫尺神交未能相识……皆为恨事。”不过,齐白石倒是与李瑞清的弟弟李瑞荃多有交往。1903年,齐白石与李瑞荃相识后,听其之劝,转攻北碑,习二爨,书风较之前的何体面貌为之一变。曾熙与李瑞清是挚友,早年同朝为官,放弃仕途后又同鬻字于沪。他因致力于《瘗鹤铭》等南朝刻石而兼取二王、钟繇之迹,故号曰“南宗”。他的书法学魏碑而能得秀雅婉丽之美,又能以碑入帖,饶有晋人疏朗秀逸的风度。曾熙的篆书与隶书皆受何绍基影响,康有为还曾以他的八分书相比何绍基。此外,何绍基对《张黑女墓志》的推崇也深深影响了李、曾二人。他们常常临写,以致此碑中的点画形态、字形体势乃至转折挑剔均能得其三昧,堪称神似。
如此看来,清末民初何绍基的书风在湖湘一带乃是主流。那么“何体”为什么这样流行,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?关于这个问题,可以从一件作品谈起。
何绍基 楷书“鹏鹗龙鸾”五言联 纸本墨笔 纵120厘米 横28.6厘米 湖南省博物馆藏
湖南省博物馆收藏有一件楷书长卷—《泉山墓表》,是何绍基为当时的岳麓书院山长欧阳坦斋而作。欧阳坦斋比何绍基年长33岁,他与何家是姻亲,何绍基算是他的子侄辈。嘉庆二十三年(1818)欧阳坦斋出任岳麓书院山长,此后连续掌教达二十七年之久,经世之才曾国藩、左宗棠、胡林翼、郭嵩焘等皆出其门下。他非常欣赏何绍基的书法,乃至自己父母合葬墓的墓志,都是请何绍基书写。时年34岁的何绍基接下了此番重任,用小楷工整地誊写了这份墓志铭,所书字体恰恰体现了从欧体向颜体过渡的风貌。何绍基对欧阳山长这位湖湘教育界的泰斗也是充满钦佩之情,所以在他70岁大寿之际,集杜甫句,写下一副对联送作寿礼。岳麓书院历经千年而弦歌不绝,自北宋兴建至清朝末年,可谓学脉延绵,是湖湘文化得以承继的重要原因。老师的喜好,对于学生而言无疑也是一种浸染。从这层关系来看,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曾国藩对何绍基如此推崇,左宗棠的字尽显“何体”精髓。而在他们之后的众多湖湘子弟,书法也多从“何体”出。
湖南永州太守杨翰的书法与何绍基的字相比,足以乱真。何绍基较杨翰年长13岁,二人在国使馆共事期间,因为对金石、书法、诗词的共同爱好,遂成莫逆之交。清咸丰五年(1855),何绍基因谤罢官,免去四川学政一职。同年,杨翰授命湖南永州太守,三年后司职永州,在任7年。世人皆知颜真卿的《大唐中兴颂》炉火纯青,而此篇就镌刻于湖南永州的浯溪碑林。杨翰官署永州期间,修葺了一批古建遗迹,其中就有浯溪碑林。清同治元年(1862),何绍基与杨翰同游浯溪,观鲁公字迹感慨万千,于是写下《大唐中兴颂诗》,后刻于颜字左侧。杨翰对何绍基的人品、才情、学问、翰墨极为欣赏,以至在行笔之间也有对何的模仿之意,所书字形、运笔、结构、连接皆与何字惟妙惟肖。
何绍基 楷书“安得壮哉”七言联 纸本墨笔 纵337厘米 横51.3厘米 湖南省博物馆藏
从欧阳坦斋以及杨翰的推崇可见,何绍基在盛年乃至青年时期,他在书法方面的建树就已得到湖南地方的认同,后世更是临仿不断。而除却湖湘,何绍基在其他地方乃至今世的影响也堪称深远,求何字、习何书、藏何墨者,不胜枚举。诚然,正应了曾国藩那一句“字则必传千古无疑矣”,也恰如何绍基当年激赞鲁公时所吟唱“佳墨名楮纷相随”。如今而看,无论生前或身后,“何体”的传人,亦不乏前仆后继。何氏一脉,在中国书法史上,同样留下了不灭的痕迹。